尘世间17丨母亲的工作
01
母亲的第一份正式工作,是在2018年,她55岁的时候开始的,是在她老同学的茶楼里,帮忙给茶客添水结账。母亲给我说时,心里还很忐忑不安,倒豆子一般的给我说怎么找到的这个工作,如何轮班,吃饭怎么安排,工资多少,家里怎么照顾。我替她兴高采烈了:“天哪,老爸终于同意你去上班了。真是个大好消息,上班总比在家呆着好啊,可以认识新朋友。”
事实上,在母亲给我说这个消息前,我已经知道了,因为父亲给我发了长长一段微信,字里行间都是委屈,大意是你妈非得去上班。我回了一句:“妈早十年前就该去上班了,你要是不拦着,十年前她要是去上班了,我们家的人气能翻倍!”父亲哑口无言,好几个月没搭理我。
父亲大概是戏词里的老先生吧,从来不笑,不事交际,也不喜欢我们与人交流,坚持男人养家女人带娃观念到极致。他也确实做到了,一个人养了整个家,然而规矩也多到了极致,说错一句话,吃饭时不小心掉了筷子,都会被狠狠训一顿。以至于我觉得童年任何地方都比家里好玩,以至于别的亲戚家的孩子都不想来我家,以至于我一个女同学来我家玩了一会儿,祖宗三代都被盘问了一遍。
看故园
02
在外人面前,母亲是出了名的能干人,在我面前,母亲是无人能比的要强的人,说一不二,什么是温柔?不知道。
母亲做农活是一把好手,故乡肥沃的土地在母亲手上,硬是黄土变朱砂了,什么作物都比别人家的长得好,连蔬菜也比别人家的多。有一年夏天,长豇豆每天要摘一大脚盆回来,人吃腻了,泡菜坛子里也装不下了,大盆大盆拿去喂兔子,那一年的兔子都肥得更快了。
母亲做菜也很好吃,家族里没人比得过,用一些亲戚的话说:“真是怪了,一样的调料一样的菜,她过来翻炒了两下,菜就变得好吃了。”
姜爆鸭子
但是这些对于一个要强的人,是不够的。在封建家长制的大家族与文革十年里长大,母亲极度没有安全感。那个时候,还有“长辈当家”这种诡异的财务制度,一家人挣的钱由最长辈的人掌管,任何人想要支领都不容易,也非常没有隐私感。那时候不争气的男人靠老婆养活会被嘲笑“吃软饭”,但那时候不少女人吃的却是“受气饭”,喝农药的事情也常有听闻。
结婚后,虽然母亲并没有婆婆,父亲成家后就分家了,但是母亲信奉一句老话:“爹有娘有,不好伸手。哥有嫂有,张不了口。那口子有,常做对头。”所以自己赚钱,不吃“受气饭”,是她最想做的事情。
养蚕,养猪,养兔子,养鸡鸭鹅;卖米,卖菜,卖花生,贩水果;采茶,选蚕茧,打零工,这些零零散散的事情为母亲换得不少钱,也有了不少成就感。但每一项可能离开家,可能抛头露面可能与人打交道的工作,都被父亲迎头冷水浇得透心凉,哪怕这些工作都是邻居阿姨们约起来一起去做的,工作场所也全部是妇女。
晾桑叶养夏蚕
父亲一封信如催命利剑:“赚钱啊,能干呀!我的娃儿没得事就好,要是有事,我再找你算账!”这句话在我小时候听时,不懂母亲的感受,但在2016年时,有人给我介绍了个男人,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:“喜欢花花草草?不务正业!女人就应该洗衣做饭带孩子!”我回了句:“你是傻×吗?”然后迅速拉黑他后,顿时想起了当初母亲给我描述的这句话。我看见了那个叫传统道德的无形的钉子,把母亲的傲气灵气与聪慧都钉死在了祖宗家法的香案上。
随着父亲收入增加,又以照管家务为由极力反对,母亲也不再去工作了。没有了工作与社交,安全感全无,控制欲与坏脾气都不加掩饰的倾泻出来,我的日子越发过得胆战心惊,无数的痛苦难以描述,好似火上煎。
03
后来我们进了城,工作的机会更多了,母亲每每动了去做点事的念头,皆被阻止,后来母亲也不再提了。只是在我和弟弟离家求学时,感叹一声:“你们还能离开这个家,我只能天天守在这里。”又在我们毕业工作后,感叹一声:“个个都有工作了,好。”我家真不是人呆的地方,日复一日的静默与无处不在的规矩,常常让我没几天就迅速逃离。
过了五十岁,母亲的性情和顺了很多,连做事情的速度都变得慢多了。她在楼顶和阳台开辟了一点菜地,也偶尔去跳跳广场舞,打打小麻将,也能在照顾父亲这件事上找到一点子乐趣了,比如蒸一条大鱼吃了一半,翻过来伪装成一整条完整的鱼,还拍照发给我看。日子就这样淡淡的过着。
留园
直到她55岁时,突然遇到了初中的老同学,一个能干的阿姨,在我们家不远处开了个茶楼,正好有一个员工不去了,母亲就心动了。父亲自然是反对的,但在我和弟弟嚣张的支持下,而且大伯娘也在超市上班,也就默认了母亲去茶楼帮忙。
上班之后,母亲的开朗与灵敏迅速的回到了她身上,又好像当年卖水果时的样子,能进能退,爱说爱笑了,用智能手机,用微信和同事交流,用微信收款,学得可快了。去年暑期回去时,她还问我外卖软件怎么用,对“手机上点一下,饭菜就送到家里”这件事表示好奇。我笑她:“你还吃外卖啊?你都舍得?”她大笑:“怎么舍不得,尝一下嘛!”
上班后的母亲
母亲工作头一年过年,正好轮到她排班。父亲去外婆家一起过年了,母亲深夜下班一个人煮了一碗面条,给我语音,得意的说:“其他嬢嬢都嫌辛苦,只有我一直坚持,大家都夸我厉害。过年这天生意好得不行,我就一个人煮了点面条。但这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年了。”母亲很少用“快乐”这样文绉绉的词,我听着也很为她高兴。
工作对女性,远不止一份工资这么简单。我们都为母亲的工作高兴,只有父亲不高兴。不高兴归不高兴,也终于习惯了母亲要工作这件事了。从一个吃饭时非得让母亲给他端到面前的人,到会在夜班时出门去接她,这样也终究算得上父亲的一点点进步了吧。至于父亲要怎样去平衡情绪上的不高兴与行动上的出门,这就是父亲自己的人生课题了。
母亲节快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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